“世界硅都”的阿喀琉斯之踵
本报记者 彭岩锋 发自江西九江
金秋十月，对九江市永修县艾城镇东门村的村民而言，却是最为寒心的时刻。东门村村民魏道丰随手抓起一把田间的水稻，原本应是金黄色的稻谷现在却是深黑颜色。“往年亩产量差不多能达到1000斤，今年可能连500斤都很难达到。”魏叹道。
近日，东门村村民不断向时代周报(微博)记者反映，稻田减产严重，甚至出现颗粒无收的窘境。记者前往实地进行调查，发现像此类情况也同样出现在艾城镇的艾城村、郭东村等其他村落。村民们纷纷将稻田减产的祸首指向了附近的江西星火有机硅厂，“星火的废气污染才是减产的最主要原因”。
据记者不完全统计，受污染稻田范围至少在千亩以上。尽管星火有机硅厂每年都会对受损村民以“污染补偿费”之名进行补偿。可低廉的补偿费无疑是杯水车薪。另一方面，“受污染的稻谷是否可以安全食用？”则成为村民更为忧心的问题。
据星火有机硅厂工会主席、厂办、党政办主任杜燕青向时代周报记者介绍，星火有机硅厂的有机硅单体年产量已达30万吨，是亚洲最大的有机硅单体生产企业。“投资80亿的40万吨有机硅一体化项目将在五年内完成，届时星火将成为世界第一。”
隶属于中国化工集团的星火有机硅厂是永修县的利税大户。在九江乃至江西全省都力图将永修县打造成为“世界硅都”的筹划中，以星火有机硅厂为龙头的星火工业园已形成了集群效应，整个工业园都围绕星火有机硅厂大力建设完备的硅产业链。
星火有机硅厂近十年产量不断成倍增长，可其污染减排状况却时常遭到附近村民连续多年质疑。
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星火有机硅厂在2009年时还被授予江西省污染物总量减排先进企业称号。而据村民反映，“实际上，星火有机硅厂的污染情况在2008年时就开始变得严重起来”。
千亩良田大减产
星火有机硅厂坐落在九江永修县艾城镇内，毗邻京九铁路。10月7—8日，记者来到了九江永修县艾城镇实地探访，其稻田受污染情况触目惊心。“稻谷秆细瘦，空壳率也很高，长势一年不如一年。”一位当地老农弯身抓起了一把稻谷说。
最让他担心的还是受污染后稻米的安全性。“我们很难判断这些稻米现在是否还可以吃？吃了之后，是不是会让人中毒或者是致癌？”
对村民们的担心，永修县环保部门并未给出准确答复，只是表示“至于能不能吃，要由农业部门鉴定”。
相比一般村民，郭东村的种粮大户黄祖喜的受损情况要严重得多。黄祖喜和哥哥黄祖芳自2002年起承包村中127亩土地用于水稻种植，租期20年。承包的土地位于与星火有机硅厂相隔不到百米之处。
在起初几年，黄氏兄弟都取得了较好收益，而去年开始遭遇不小打击—2010年，承包的127亩水稻基本上全部颗粒无收，直接经济损失达到约10万元。
据记者了解，星火有机硅厂临近的多个行政村的稻田均因污染导致不同程度减产。东门村委会会计陈时龙向时代周报记者透露：“东门村约有700亩稻田遭受污染，临近星火有机硅厂的土地基本上绝收。”在村民多次反映之下，东门村委会于9月5日向星火有机硅厂递交了一份关于污染损失的报告。报告显示，8月27日和9月2日，东门村村民再次发现星火有机硅厂的污染情况，受污染稻田700亩，其中500亩多则颗粒无收，少则减产过半，平均减产70%；另外200亩稻田减产20%，以上经济损失总计达55万人民币。
“今年的污染情况要甚于去年，在全村1466亩耕地中约有300-400亩遭受污染。”郭东村村支部书记杜中知则向时代周报记者坦言。
如此粗略计算，上述两村的受污染稻田面积就已逾1000亩之巨。除去稻田所受的损失，当地的棉花产量和质量也下降不少。
对此，永修县环保局局长刘干星在接受采访时向时代周报记者解释说：“稻谷减产是多方面的原因造成，不能一棍子打死。”他告诉记者，永修县曾邀请江西省农业的有关专家来进行鉴定，最后给出的结论是“有工业污染的原因，干旱、虫灾、种子质量等问题都是导致减产的原因”。
据记者了解，星火有机硅厂每年对受损村民进行相关补偿，但是补偿标准和发放公正性同样遭到质疑。艾城村原村长高小存对补偿标准之低颇感不平。高在去年种植稻田约4亩，亩产仅为500斤，为往年的一半左右，“损失每亩有400多元，但是得到补偿就只有每亩20元”。
在记者的多次强烈要求之下，星火有机硅厂安全环保处处长刘斌向记者出示了一份协议书。协议中用词十分讲究，没有明确为“污染补偿费”，只是含糊的以“补偿损失和支援新农村建设费用”一笔带过。
星火有机硅厂工会主席、党政办主任杜燕青对污染补偿费也一直表示并不清楚，没有肯定答复。但据郭东村支部书记杜中知向时代周报记者透露，郭东村污染补偿费共分6个等级，第6级补偿标准为100元/亩，第1级补偿标准为700元/亩。2010年郭东村总共收到20万左右污染补偿费，“今年的污染补偿费将在10月29日再进行商谈。” 杜中知明确告诉记者，污染补偿费和新农村建设费并不能等同。“污染补偿费明确存在。”
污染之殇
星火有机硅厂的污染问题并非一朝一夕之事，陈时龙告诉记者：“情况严重始于2008年。”
星火有机硅厂始建于1968年，前身是化工部星火化工厂。星火对于有机硅合成技术的探索始于1978年。一开始只是在试验室里进行少量产品的合成实验。杜燕青在谈起星火的过往历史仍不掩骄傲：“当时为打破国际上对有机硅的垄断，星火有很大贡献。”
1983年，由国家计委批准立项，星火厂开始建设万吨有机硅国家级重点工业性试验装置的项目。1996年底，在停产一年多之后，星火加盟中国蓝星集团，此后发展顺风顺水，并于2000年作为蓝星集团的主要业务平台实现上市，生产规模不断扩大，由万吨逐渐发展至今日的30万吨的年产量。
星火也成为了当地的利税大户。据杜燕青介绍：“去年，星火实现了利税1.5亿元，永修全年的财政收入也才为6.7亿元。在高峰时期，星火甚至占据了半壁江山。”
生产规模的成倍增长固然可喜，而一直让人担忧的污染问题始终成为一个难题，也成为艾城镇村民的梦魇。 “近年来，村民患癌的几率也较之早年间有大幅增长。”艾城村老村长高小存表示。
而九江环保局宣教中心主任方先平并不认同两者之间存在必然联系，“有机硅厂的废气主要是氯气，根本不具备致癌性”。
针对村民的指责，刘斌认为“废气污染并不存在。”杜燕青反而认为“做得不错的”—“基本上都是按照要求来排放的，包括污水处理都是由系统一级一级地控制，最后经过污水处理再排放的。”
星火方面向记者提供了由九江市环境保护监测站监测的2011年1-6月的监测报告。对比《锅炉大气污染物排放标准》(GB13271-2001)，报告监测数据并无超标情况存在。但是，今年7-9月的报告，记者并未得见。
记者前往九江市环境保护监测站，欲获得最新的监测报告。监测站站长唐振华婉拒了记者的要求，但对于记者的有关“近三个月，星火是否存在监测超标的情况”的问题，唐一直推辞，只是说“要经过上级领导的批准才能回答”。
永修县环保局局长刘干星对此并未回避，坦率承认：“排放不达标的情况是存在的。”同样，九江市环保局副局长汪世益也同样承认了星火在排污方面存在的问题。他还透露，九江市环保局对星火有机硅厂的污染情况十分不满，也曾多次提出批评，“在9月举行的减排会议上，九江市环保局局长周照华不留情面地批评了星火在环保工作方面的缺陷，责令对方立即进行改进。”同时，汪也认为，对于星火需要给一定的空间，存在的问题需要时间来慢慢解决。
“世界硅都”任重道远
永修县位于江西省北部，修水下游，人口不过40余万。在江西新余市提出打造“世界硅都”的口号之后，永修县也紧随其后，欲在5年内成为另一个“世界硅都”。
位于艾城镇的星火工业园便是完全围绕硅产业而成，其中星火有机硅厂又是硅产业的龙头企业。2009年，投资80亿元的星火有机硅70万吨扩建项目上马，到2015年星火有机硅厂将实现70万吨的年产量，届时将是世界第一大有机硅单体生产企业。
江西省政府在今年4月下发《关于支持星火有机硅产业做大做强的实施意见》，明确表示将在用电、用地、金融、税收、运输等方面加大政策扶持力度，提高其上下游一体化程度，打造完整有机硅产业链，抢占产业制高点，促其在2015年工业增加值、主营业务收入均较2010年翻两番，将其打造成全球最大的有机硅生产基地。
在规模“大跃进”的过程中，永修的污染问题并不鲜见。
10月8日，记者在艾城镇政府采访时，偶遇前来反映化工企业污染的数十位村民。记者采访了解到，老九江氮肥厂倒闭后，九江市千里马锌品发展有限公司、三联科技有限公司、王建化工厂以及另一家无证化工企业在厂内租赁厂房进行生产，存在严重的污染问题。这四家企业每天都有大量的有毒废水、废气排出，而与氮肥厂只一墙之隔的便是艾城镇中心小学。
“这几家企业污染情况属实，现在已经对它们进行了停电的处理。何时达标才能开始生产。”永修环保局长刘干星强硬表态。
据业内人士分析，“相对来说，江西经济不发达，在目前的产业转移的大趋势之下，江西在某种程度上只能接受沿海落后的产业的转移，劳动成本高的要找劳动成本低的，污染代价高的要找污染代价低的地方。”
环保部门在当地政府的经济利益诉求之下，往往处于两难的境地。一名九江市环保局的负责人就对此满腹牢骚：“环保没做好，老百姓有意见；可铁腕治理，有时候让当地政府为难。环保工作是最难做的。”他向记者埋怨说，此前九江市环保局曾多次前往星火有机硅厂进行排查，但却遭遇不小阻力，“每次环保局的工作人员前去调查，难以进入厂区。往往在大门处就会被星火有机硅厂的工作人员拦住，半小时后才得以进去。”这名匿名人士推测，半小时当中，星火有机硅厂有充足的时间关闭某些可能导致污染的设备。
一方面永修县正着力打造完整的硅产业链，客观上为化工企业提供了更为有利的集聚条件；另一方面，工厂总会选择有容量的地方，所谓有容量就是一定要有水。“任何大厂边上一定要有水，水既是一些工厂的生产原料，也是工厂废物排出的一种途径。因为河流本身就对污染物具备一定的稀释作用。”上述业内人士向记者分析说，“永修因为处鄱阳湖西岸、修水下游，具备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
今年9月22日，永修县的63个项目集中签约开工投产仪式在星火工业园举行，项目资金总额高达157.75亿元。
只是，“世界硅都”的蓝图纵然美好，若是污染问题不能得到良好解决，其他或许也都会成为一个问号。
